谢祈走出西苑才发觉远处的长林苑中竟是热闹非凡,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里听赵贤提起过这几日陆府中要开秋宴,原来就在今日。

秋宴一年一度,府中客卿无论身份均在受邀之列,谢祈这几日早出晚归,想必是错过了消息,而今日又起得迟,来请的侍从又不好扰他清梦,竟是差一点便误了这个好机会。想必赵贤今日一早便赴了宴,只是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事,如此悻悻而归。

这么想着谢祈便走到了长林苑下,引路的侍从看他是从西苑那边来的,知道他在府中地位不高,便将他带到了左边一处偏僻的位置入座。长林苑依山面水,其间百木千株,松石林立,主人于此间聚石引流,设流觞曲水,此时宴饮过半,宾主尽欢,场面便有些混乱起来,一群群人凑在一处,或饮酒作乐,或吟诗作赋,或抚琴高歌。丝竹管弦嘈杂中谢祈远远向主位看去,发现大司空陆放虽不在,但他的两位公子却都在,其中一位眉目深邃气质不凡的便是那日他在陆府门口见过的陆府大公子陆纪,而另一位唇红齿白,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的少年便是陆绯了。

谢祈没想到十年之后的陆绯与十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娃娃脸少年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是身量已长得很高,吴地果然山水宜人,他不禁想到与陆绯同年的泓,如今不知是何模样了,西风苍凉,与吴地湿润温暖截然不同,只怕泓的十年过的自有一番艰辛。他心里极疼爱这个弟弟,心道若有机会一定要帮他重返帝都。

邻座的人看谢祈来的迟了,一人独酌沉思,便端着酒盏上前要拉他一同去不远处听人讲经。这人姓殷名理,也是谢祈在西苑中便熟识的,谢祈虽不喜清谈,但推脱不过,便只能随他到人群中入了席,对面的山石上有两人大约也是世家子弟,为了卖弄学识,便云里雾里大谈老庄,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谢祈却听得昏昏欲睡,心道这若是在宫中饮宴,大约他便早就命人将这二人拖下去了,而若是在桓家,大约不等他开口,这二人早就被扔出园子了,说起来在这点他的品味倒是和桓冲出奇的一致,都是不折不扣务实派。

好不容易论完了道,石上二人又谈起了吴地的山水田园,秀美江山,偏安沉沦之情溢于言表。

谢祈以手支颐,一边听一边摇摇欲坠,大约是他的心不在焉太引人注目,高处山石上的一人讲得尽兴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望着他,不怀好意开口道:“不知这位是……”

谢祈被点了名,只能站起来拱手道:“在下瀛州谢氏子祈。”

那人却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谢祈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之后那人才缓缓开口笑道:“瀛州谢氏,竟是闻也未闻,如今世风日下,不知是何蛇虫鼠蚁竟也想登大雅之堂,真是天大的笑话。”

说罢,便不再理谢祈,自顾自的与旁边之人继续谈山川风月。

这分明就是有意羞辱了,谢祈忽然明白秋宴上陆家请的世家弟子大多并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士人,也就是顾着陆家的面子才勉强与他们同席,但若有机会,便会露出狰狞的爪牙来。大约先前赵贤便是这般受了气,才一人怒而离场。

周遭的目光全看向谢祈,谢祈却只是端起酒盏,浅酌一口,微笑道:“山野草民,自然没有冶情山水的高尚情操,只知道这吴地的酒虽美,但清甜有余却辛辣不足,却比不得洛阳酒的中正醇厚。”

谢祈的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洛阳是北方的故国旧都,此间世家高姓多是几十年前仓皇南渡时飘零到吴地生根,但虽历两代,但北方才是故土,当今年轻之时也曾数次北伐,欲光复河山,而刚才二人只谈吴地秋月,言辞间多有偏安沉沦之情,如今谢祈之言便是明指他清谈误国,不思故土了。

闻言那人的脸上也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眉目狰狞,正欲当场发作,却忽然人群中有人击节赞道:“正是这般,我也觉得吴地的酒有些太甜,还是北方的酒烈些。”谢祈回头,才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陆家的小公子陆绯,想来年轻人活泼好动,此处人声鼎沸,自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不知他已在此处听了多久。

陆绯既开口,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还要强自按捺下去怒气作笑脸向陆绯行了礼,陆绯微微侧身还礼,那人阴晴不定地盯着谢祈看了半晌,便独自拂袖去了,

好在谢祈并不以为意,笑了笑便坐回了席间,一旁的殷理一脸忧虑地看着他,可怜兮兮低声道:“谢兄莫与他置气,那人是鸿胪寺卿夏衍的大公子夏珏,向来气量狭窄,你今日得罪了他,只怕以后他还会为难你。”

谢祈并想不起来鸿胪寺卿夏衍是何许人,不过夏家他是知道的,虽比不上四姓也是吴地的望族。然而他还未开口答话,陆绯已走到他身前,殷理赶忙拉着谢祈站起来与他对面,陆绯看着谢祈,微笑道:“原来谢兄也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