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家南渡时几经离难,嫡长一支在洛阳为官,被攻入城内的那些野蛮胡人屠戮殆尽,只剩下年幼的雍牧被家臣拼死送出,与其他族人一同渡江。后雍牧少年执掌雍家,贤明仁爱,家中旁支子弟也入朝为官,雍家才渐渐恢复往日兴旺。雍牧中年得子,却并不娇纵爱子,反而悉心教导,雍华少时便有才名。

然而天有不测,雍夫人在生下嫡女雍玉后几年便去世了。几年后雍牧被朝廷问罪押监候斩,宗族旁支为了□□便借机将他从家谱上除名,只是面上惺惺作态道怜他一双子女年幼,将他们过继给了远房无后的一支。

从那之后两个孩子在雍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雍华本是雍府少主,然而却从此成为旁系庶出,更是宗族子弟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虽已无名分,但余威犹在,有他护着妹妹,夺了家主之位的雍离也无法奈何。

然而雍华十八岁时,偏安的朝廷西南战事吃紧,蒙天子特赦,赦免一批罪臣子侄,许其从军。雍华在军中浴血四年被表为校尉,也只有一封贺报宣到家中,战事频发,辗转各地,通信艰难,如今也有两年未来过一封书信了。

而雍玉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兄长投军之后,就被迁到最偏僻的一处院子里,冬日缺衣少炭,份例被克扣是常有的事情。雍玉深知雍华此举艰难心意,所以四年来对自己遭遇种种绝口不提,寥寥几语的家书中也只讲些帝都轶事聊慰兄长思乡之情。

然而在家中,宗族长辈深知家主雍离为人伪善,为讨好雍离,对雍玉只当视而不见,各房姊妹自也是不敢与她来往。尤其不比其他姊妹,雍玉婚事至今无人做主。雍家失势自然无高姓垂青,即便平嫁雍家也无人愿为她寻觅一门好亲事,按照当下的风俗,大家之女若是下嫁平民更会令人不齿,所以就这么耽搁下来十七岁还未定亲,再有一年按照法令便要由朝廷指派人家。

因失婚之事,雍玉没少受闲言碎语侵扰,只是她向来心宽,从来一笑哂之,不与之计较,反倒是身边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流朱没少为这件事长吁短叹。

而兄弟们更是不喜他们这支,尤以雍离的长子为甚。大公子雍瑞,一向游手好闲,少年时本已被雍离托人使了钱举了个小官,因雍牧一案牵连,再无入仕可能,眼看着身边昔年一同鬼混的狐朋狗友如今都人模狗样渐渐不与他来往,而自己至今一事无成,一股恶气便全发散在了这个在家中没有地位的从妹身上。

今日恰逢雍牧忌日,因雍家已将他从族谱上除名,无法进宗祠,雍玉按例在饮澜园先君旧日的房前外为他燃三炷香,却被雍瑞撞到。

近日桓冲平定东南北归,天子惊惧,一面以欲封他为宁王试探,一面急诏诸子回帝都,自然意在立储。北岳王姜舒紧跟着东海王姜炎之后回到帝都的,他归京后便邀各方名士饮宴,唯独遗漏了雍家。这本属正常。自雍牧贪腐案之后这些年雍家早已被排除在帝都高姓的结交圈之外。然而雍瑞并不甘心,当今天子诸子均年幼时便远封在外,雍牧一案又已过去了十年。此次天子身染沉疴,突然急诏诸子,个中寓意不言而喻。

北岳王是天子三子中唯一手握兵权的一位,此次将兵回京,若是能搭上这条船,以后雍家说不定有翻身的可能。因前日里陆家的二公子陆绯曾差人请他过府,雍瑞忍不住生出一些飘飘然来,所以便提着一股气亲自上北岳王府拜访,然而递上自己的拜帖却被拒之门外,回来之后一正撞上雍玉在家中祭祀亡父,一股恶气无处抒发,挥起鞭子便掀翻了香案,雍玉扑在先君的灵位之上,却被一鞭子抽到了地上。

大约宗族各支都抱着看一场好戏的心态。不用雍离开口,便揣度好他的心意,所以这件事最后便以雍玉在宗祠跪三天收尾。

夜深了,门口遮天蔽月的古树下名为看护实为看守的家人也靠着门框打起了瞌睡,雍玉扶着冰冷的石墙,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响,今天的祭扫还未完成,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在忌日没有后人祭祀的鬼这一年都过不安宁,无论如何,她要为先君尽一份孝道。

雍家的宗祠在近郊,但离城外的乱葬岗还有一段距离,当年雍牧引颈受戮之后,天子恩许雍家去为他收殓,然而按着家规,他未能葬进祖坟,只是用薄薄的一具棺殓了,草草埋在城外的乱葬岗,无碑无封土,才十二的雍华砍了树,用剑斫字,以木为碑,这才有个墓的形制。雍华拉着哭得不知所措的妹妹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便带着雍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雍华入军籍之前,每年会带着雍玉到城郊祭扫,而自兄长走后,雍玉便被禁足在家中,再没有机会到先君的坟前拜祭,只能每年在先君忌日在昔日旧居前为他燃三柱清香,烧掉自己亲手叠的五色纸钱,求先君亡灵保佑战场上的雍华,便完成了简单的祭扫。

而这次,想来是认为在荒郊野外她一个女郎不敢偷跑,也不掀起风浪,雍家将她送到宗祠的时候也只派了两个仆役跟着,名为看护实为看守,因着雍玉老老实实跪了一天,两个人也放松了警惕,一左一右靠着大门睡得沉沉,而宗祠中原本的守祠人因着来了内府女眷需回避,也早早回了自己的小屋。

雍玉在心中暗暗打定计划,便按着酸麻的腿,压低声响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出宗祠大门。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只能硬着头皮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去,只到再回头时漆黑的夜里宗祠望上去已灯火如豆,她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逃了出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凭着感觉奔跑了起来。